文 | 卢旸
“音乐出版是我永远无法割舍的事业。我只觉时间过得太快,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面对到来的花甲之年,每谈起出版的未来,人民音乐出版社编审张辉仍透露出“不须扬鞭自奋蹄”的老黄牛精神。从事音乐出版30年来,他从音乐普及读物到考前辅导图书,从初级入门教材到中高级练习曲集,从传统音乐文献到经典学术理论,策划、编辑了三百余个品种,不仅高产,且多精品,在业内拥有极高的社会影响,并给出版社带来了很好的经济效益。
“做出版固然需要情怀,但也需要科学的理念,需要系统的方法。”已经临近退休,张辉手上还有二十多个图书选题有待完成,还有远景的出版规划也做了有序的安排。他把自己对音乐出版的理解、理想倾注在这些选题中。“音乐图书编辑不仅仅是为他人做嫁衣,出版社更不是来料加工厂。”张辉认为,音乐出版要坚持“小产业、真功夫、大事业”的出版价值观,树立“垂直化、专业化、市场化”的出版世界观。
“还是在稿纸面前最舒服”
20世纪70年代初,全国艺术院校恢复招生。1975年,张辉考入北京市艺术学校器乐班板胡专业,1979年毕业留校,当了将近9年的板胡专业教师兼演奏员。那时,学校里很多老师出身民间艺人,“我们一方面跟老师学习琴艺,同时协助老教师记录、整理、编校口传心授的教材。”记录整理教材的过程中,张辉无形中在心中埋下文字工作的种子。工作之余,他就泡在图书馆。他喜爱读书,经典名著、人物传记、历史故事……全无目的,随性所好。
1987年,在艺校领导、老师的鼓励下,张辉备考半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国戏曲学院作曲系学习作曲。上大学后,张辉没有了工资收入,每天点灯熬油,勤学苦读,日子难过得很。“要不别读本科,读个大专就得了。”张辉打起退堂鼓。学院的老师着急了,“这么好的成绩考进来,必须读完本科。”每到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相助。回想当年,张辉对前辈、老师充满感激。大学期间,在老师的带领下,他和同学合作创作的戏剧音乐《点额记》《皇室遗恨》被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搬上舞台,深受好评。大学毕业后,张辉面临着多种抉择,一是回北京艺校继续任教,二是到剧团从事创作,三是到出版社做编辑。面对选择,张辉忽然回想起,在学校时帮助老师整理教材的经历,“还是在稿纸面前最舒服。”张辉毅然决然来到海淀区翠微路2号(人民音乐出版社旧址),成为一名音乐图书编辑。
从1938年钱君匋先生创建万叶书店起,人民音乐出版社逐步形成一套规范的音乐出版体系,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人民音乐出版社的讲究——规范。有的规范明文规定,有的规范不可言传,全凭一代代编辑人的传承。进入出版社,张辉由人民音乐出版社编审常静之带着做书。“做一本音乐书稿,音乐图书编辑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唱,一个和弦一个和弦地分析,如果遇到曲式作品分析这种大部头,还要在稿件的基础上,把作品重新分析一遍。”在常静之的帮助提携、严格要求下,张辉迅速成长。
多年后,他把前辈的教导传承给后辈,嘱咐年轻人做音乐图书编辑首先要爱书,对书有敬畏之心,然后做到嘴勤、眼勤、腿勤。“很多人羡慕我,因为我是年轻编辑中惟一有师父手把手带的。”2006年,北京师范大学应届毕业的硕士研究生陈皓进入出版社跟随张辉学习业务。“刚进出版社时,感觉做的每一本书都是难啃的骨头。张老师盯着我编辑,批注我的书稿,发现问题严厉指出,还会找来各种专业书籍让我学习。”陈皓有时觉得老师太严厉了。“这还严厉?当年你师爷(常静之)练了我十年的基本功。”张辉将编辑队伍比作足球队。老队员退役,新苗子补充,周而复始犬牙交错,老带新、大带小,编辑队伍才有传承。
“中国戏曲史必须有你一笔”
1994年张辉策划选题“中国戏剧史图鉴”。起初,主任常静之并不支持,因为中国戏剧历史错综复杂,她担心年轻编辑经验不足。但是,看到张辉的执着她又感到欣慰:“小伙子有恒心,有追求。”于是,她全力帮助张辉联系作者,沟通选题。那个时候电脑没有那么发达,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送来的稿子都是一张张图片。“一张图片装一个小口袋,翻几张就打个喷嚏。”张辉开始了长达8年的组织编辑。
2001年深冬的一天,张辉扛着“中国戏剧史图鉴”书稿,披上军大衣,从京西翠微路坐车,辗转来到东四八条胡同深处的中国戏曲史陈列室,完成《中国戏剧史图鉴》最后的编校工作。展览室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一幅“中国戏曲流布图”摆在屋内。寒风刺骨,张辉独自在灯光昏暗的展览室,拿着书稿对着流布图一项项核对。“这些画像、照片何其珍贵,然而展览室却永远地拆除了。”作为戏曲音乐工作者,张辉看到戏曲的没落景象,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弘扬传统戏曲文化的愿望更加迫切。“张辉啊,将来戏曲史上必须得有你一笔呀!”中国戏曲史陈列室主任包澄洁对他说,“你是最后一个在展室做学术的人。”
2003年,《中国戏剧史图鉴》终于出版发行。全书中英文对照,专业术语使用汉语拼音字母,而非意译杜撰,如“起霸”(qi ba)、“走边”(zou bian)、“哭头”(ku tou)、“四击头”(si ji tou)等。该书出版后荣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并被翻译成德语版、法语版、日语版、印地语版等多个语种版本。“每当得知被翻译成一种文字输出版权后,总为自己策划的作品而高兴,更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世界性的传播而骄傲。”为弘扬传统戏曲文化,张辉策划编辑了一系列图书,脚踏实地地让戏曲走到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中间,在他们与戏曲艺术之间架起一座桥梁。
“作为一名编辑,我有责任、有义务去搭这座桥,也甘愿当这座桥的一砖一石。”张辉策划编辑《中华名伶传奇丛书》使广大的读者了解了艺术大师的人生历程,认识了集中国传统文化之大成的戏曲艺术。他编著的《京剧知识一点通》是一册奉献给青少年朋友和戏曲爱好者的通俗入门读物,将京剧艺术的点滴寓于故事中记录下来,以通俗、轻松、诙谐、图文并茂的方式介绍给读者。“‘一点通’虽写作通俗,但是具体到了每一个有针对性的问题。‘传奇丛书’则是‘曲线救戏’,以小说的体裁,承载了众多艺术大师的生平事迹与艺术风格,有可读性。正因为可读、耐看,才能让读者在潜移默化中去了解戏曲,达到弘扬的目的。这才是一个高档次编辑应有的水平。”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出版社编辑常立胜评价。
2002年,社领导给张辉出了个难题,策划编辑戏曲脸谱的书籍,价格不能贵,一本十块钱。“脸谱书十块钱怎么做?十来幅脸谱,一个骑马钉,不好看呀。”面对如此难题,张辉总是先想尽办法去实现。当时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热播。看见电视剧里大臣的奏折,张辉眼前一亮,“手札式的奏折,一拉开手风琴似的。脸谱书何不创新装帧形式,不要胶订、线装、骑马钉,就做成手札。”《中国戏曲脸谱欣赏》以此方案出版,其图书内容与装帧形式有机结合,效果极佳,反响很好,此后又出版六册,形成系列。
策划民族器乐“车尔尼”
2007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将原有的各编室合并成为图书研发中心,下设理论项目中心、钢琴项目中心、声乐项目中心、管弦乐项目中心、民族音乐项目中心,各项目中心按照责任分工,重新做出短、中、长期规划,架构各自的图书框架。社领导几次与张辉商讨、沟通,希望他担任民族音乐项目的负责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经过认真调研、仔细分析、缜密思考,张辉确立了民族音乐图书结构四个层级的架构,即基础入门教程、中高级练习曲集、高级乐曲练习、民族音乐理论和艺术文献。一直以来,各出版社相继出版了各种版本的教程、教材,但总体上没有科学的设计和统一的规划。一方面是因为院校间缺乏沟通,另一方面是由于没有出版人的统筹协调。依托出版社的品牌效应、作者资源,张辉邀请各院团的艺术家、教育家按照出版社的规划与理念,编写一套广泛适用于民族器乐教学的系列教程——《“华韵”民族音乐教材系列》。教材作者都是在国内音乐教育界享誉颇久的教育家、演奏家。
如今,“华韵”系列已经出版了百余册,良好的销售业绩不仅为出版社创造了经济效益,同时也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使“华韵”这套民族音乐教材成为民族器乐学习的“车尔尼”教程。许多院校的教育家也因此慕名而来,愿将自己精心写作的器乐教材列入到“华韵”系列。“这使我们真正看到了民乐教材科学化、系统化、统一化建立的雏形,也看到了民族器乐教学体系化建立的远景。”张辉说,作为一套为大家所认可的严谨的教材,不应该也不可能是某个个体在短时间内所能完成的,要给予一定的时间,让使用者检验教材的实用性与合理性,再反馈给组织者与编写者加以修正。
“编辑是幕后的幕后”
张辉(左二)与《喃木诺娜幻想曲》作者陈勇(右一)交流作品
“编辑其实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工作越深入,张辉越体会到编辑出版不仅需要“学历”,更需要“学力”。出版工作是讲究还是将就,要看编辑的修养、智慧与能力。如果没有“诗外”的功夫,就不可能发现作品深层的价值。在编辑工作中,吃透书稿,提炼书名便是很吃功夫的一项。
2012年,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主办“华乐论坛”暨“新绎杯”杰出民乐名人名作评选活动,将获选艺术家和评论家的论文集结成册,独立成集,由人民音乐出版社推出《乐谭》“华乐论坛”系列丛书。
《乐谭》一书,最初定名为《华乐论坛论文集》。张辉看过书稿后,认为此书内容均为谈论音乐作品与音乐人之事,何不就叫做“谈乐”呢,但又觉得有点“水”,缺少了点味道。他联想到《菜根谭》,谭从言从覃,覃本义为“深不可测”,“言”与“覃”结合起来表示“深入交谈”。“谭”字即有“谈”的意思。张辉题书名“乐谭”,既体现了传统文化的美感,又寓意本书可以有益于后世的学习。“这套《乐谭》既有学术价值,又有收藏价值,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可以留给后人的一套非常好的文献。书名《乐谭》很讲究,既有诗意又很明确。”音乐学家乔建中说,“做学术是幕后工作,编辑是幕后的幕后。张辉做事严谨认真,发扬了人民音乐出版社的专业作风。他每编辑一本书都要跟作者反复联系,确认每一个不明白、不清楚的地方。他编辑的图书不但品质很高,错误极少,而且图书整体风格端庄漂亮,透出他对图书内容与形式高度统一的要求。”
张辉题书名不仅追求准确性、艺术性、学术性,也考虑图书市场定位。吕仲起教授曾编写了一本《基础乐理教程》交给他。张辉建议,章节以下所有标题改成问答,书名题为《基础乐理知识问答》。该书2008年出版,由于知识重点一目了然,深受读者喜爱。此后,吕仲起又撰写了普及性读物《怎样识简谱》等。
2019年,张辉终于与“追求”多年的作者、琵琶演奏家刘德海合作,出版其撰写的重要音乐论文和随笔。但是2020年4月刘德海突然离世,未能等到图书出版。今年4月,《琴海游思》出版,成为刘德海遗作。“没想到,我‘追求’了多年的作者、前辈就以这样的形式完成了合作,不胜唏嘘……”张辉说,弘扬民族文化、传承民族文化,要认真总结民乐界、戏曲界老一辈的经验积累,而且迫在眉睫。
自1991年来到出版社转眼30年,张辉策划出版了《中国琴学研究丛书》《“华韵”民族音乐教材系列》《“名师”民乐作品系列》《“华韵师苑”民族音乐教学系列》等音乐与戏曲类图书三百余个品种。即使在事业陷入低谷、举步维艰的时候,张辉也未曾动摇,始终坚守。去年底选题会上,他把自己对民乐出版的理解、理念、安排、布局和盘托出。“张老师是一个特别有视野、有高度的出版家,他策划的图书选题是业界风向标。”如今已经独当一面的编辑陈皓,仍视老师为“定海神针”。
新书首发式上,张辉与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领导合影
“退休前,我希望竭尽所能地多策划几个选题,多积累些优秀稿件,踏踏实实地把一部一部‘基石’垒起来。”张辉希望,有生之年能为中国民族音乐文化的发扬光大、蓬勃发展尽一份力量。
来源:音乐周报